苦灯_

九月某个午后，身穿囚服的亚洲男人拖曳沉重脚镣，在单调的金属碰撞声中一步一步穿过迂回的长廊。此时铁岛监狱整个建筑群都浸浴在温暖的秋阳下，他漆黑的发丝眉毛，以及瞳孔都被日光染成了浅金色，使得一张表情乖戾的脸看起来柔和不少。

狱警将男人带到审讯室旁，掏出钥匙解开他的脚镣。

未闻传召，他便只能站在雕花的梨木大门前垂手等待。

每一次仔细端详眼前这古老而繁复的祥云纹样，总会让他想起那遥不可及线条模糊的故乡。有美味精致的小食，有不着调却肝胆相照的兄弟，浪荡又恣意的岁月。

“下一位，编号85221。”

狱警拉开大门，送走一个头发花白老泪纵横的囚徒，将外面的人迎了进去。

编号85221在办公桌前站定，微一躬身，问候道：“长官，您好。”

“你好，请坐。”

85221不着痕迹地扫了对方一眼——在座三位都是新面孔，中间主考核官面目和善，穿着合身挺括的西装，领带系得端正严谨。似乎他只是在普通写字楼上班的白领，而非掌握囚徒去留的审判者。

他的笑容很温厚，望着叫人安心。

“谢谢。”85221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，表面从容恭顺地坐下，实则双手搁在大腿上紧攥成拳，微微发抖。

考核官翻了两页资料，轻咳一声：“陈伟霆？”

他的英语咬字发音均带着浓郁的古城本地腔。

85221的心沉下去一点：“是。”

“呆在铁岛多长时间了？”

“八年。”

“嗯……这里记载你曾经越狱，是吗？”

85221猛地抬起头：“长官，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。我——”

考核官抬手打断了他的辩解，温和道：“无需紧张。”

一如以往，考核官陆续问了些他在狱中的各样表现，85221捺着焦躁一一回答。对方边听边点头，不时在申请表上批注记录。他始终噙着有礼迷人的微笑，直到最后盖棺定论的那一刻。

考核官在“结论”一栏按下“REJECTED”印章，然后把申请表副本递给面前僵立着的85221，正本则由他身旁的助手接管。

“You belong to the IronLand.”考核官最后收起笑容，修长食指敲了敲桌子，将这句重复了八回的恶毒咒语再一次牢牢钉死在85221的心上。

“forever……”

 

铁岛监狱百年前建于古城南部沿海一个半岛上，用以关押国内各类重刑犯。每有切实改过自身者，通过一年一度的考核评定，便可申请假释出狱，重获自由。

85221给废弃钟楼前的两个看守狱警分别递了烟，后者将烟草放在鼻下狠狠一嗅，三人互相望了几眼，心照不宣地笑了笑。

85221慢慢踏着回旋石阶来到钟楼顶端，坐在瞭望窗半米宽的棂上。

猎猎海风瞬间灌满了那件宽大的囚服，甚至扯动85221悬空双腿间的沉重脚镣。他点了根烟夹在指间，听着海风呜咽与金属叩击砖墙叮叮咚咚的声响，远眺缓缓迫近地平线的血色夕阳。

方才审判室外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老囚犯，现正拖着行李箱走向监狱大门。驻守门岗的狱警先后阅过他手上的文件，拍了拍他肩膀，拧开门锁放他出去。

他佝偻着背，如同一只黑色甲壳虫，缓缓消失在85221的视野尽头。

85221眯了眯眼睛转开视线，咬住滤嘴深深吸了一口，然后将烟头印在自己那张假释申请表上。鲜红方正的印章字母随即被烫出一个焦黑的洞。

接下来他又叼着烟翻转纸张，慢慢折出一只造型笨拙的纸飞机。

放在手心里把玩几回，拇指蹭了蹭机头尖尖，凑到嘴边长长哈了一口暖气，再一扬手将它送了出去。

纸飞机乘着海风颤颤巍巍地飘远，85221目光追随着它，来到排满车龙的铁岛入口。

这里统共就那么点大，有人离开，自然也会有人进来。

新囚入监，让老囚们血液沸腾的“狂欢盛宴”即将隆重拉开序幕。

仿佛又找到新的乐趣，85221吐掉半截香烟，翻身跃下窗台，矫捷身影消失在被暮色笼罩的钟楼里。